“拾珍”瑣憶
——代編后語
2011年的5-6月間,出版社的朋友王照瑜打來電話,問我可否收集一下潘總為別人的著作寫的序言,集結成一本序文集?當時我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因為在我的電腦中保存的潘總寫的序文并不多,我想,十幾篇的序匯集到一起也就是一個薄薄的小冊子,有必要出版嗎?照瑜并不這樣看,他說潘總為水利水電界的同行們所作的序并不少,如果再找找或許會有所收獲。他還說,潘總寫的序有的讀起來是很有味道的,堪稱序中之佳作,出一本這樣的序文集,也可以給后來的寫序者做個范本。聽了照瑜的話,我想那還真應該仔細搜集一下了。我把能想得起來的潘總曾經為之作序的書和保存的一些手稿都翻了一遍,正如照瑜所說,潘總寫過的序還真不少,共找出60多篇,而這些或許也僅僅是潘總所作序文的一部分。
讀著潘總寫的這一篇篇序,我又想起了那些書的編著者。他們中很多人都是和我同輩的“年輕人”(在潘總面前),也有一些和潘總同輩的老專家。現在揣摩潘總之所以能寫下這么多的序,我想,應該有以下幾種原因。
第一,潘總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在潘總所寫的序中,有很多是為曾經的老同事、老朋友寫的。比如《朱伯芳院士文選》、《鄒成杰學術論文集》、陳宗梁的《世界超級高壩》、張仲卿的《碾壓混凝土拱壩》、李瓚的《特高拱壩樞紐分析與重點問題研究》等。這些書的著作者有的與潘總曾共過患難,有的在同一單位共事多年,還有的在諸多的工程建設中共同戰斗結下了友誼。凡是這樣的老朋友開口請潘總作序,潘總都是一口答應,從無二話。在搜集潘總的這些序中,我看到了鄒成杰在收到序后給潘總回的一封信,他說:“非常感謝您給我的書寫了一篇很好的‘序’,一些同志看了都說序寫得好,不愧為我國的著名學者和專家……”。他把序做了“”號,我想,鄒總在讀這篇“序”時一定不會把它僅僅看成是一篇序,而定能從中體會到一個老朋友對友情的回憶。鄒總給潘總寫這封信的落款時間是1996年的9月1日,他說剛剛因病住了一個月的醫院,現已恢復正常。他還想請潘總把書的“自序”和《水利水電巖溶工程地質》專著轉送給錢正英副主席,并想讓潘總跟錢副主席說說,看能否為他的論文集題辭。我記得錢副主席在收到潘總代轉的書和鄒總的請求后,很快就把題辭寫好并寄回給潘總。潘總把錢副主席的題辭封好并寫上地址,讓我給鄒總寄回。可是在信發出后不久,潘總即接到了鄒總去世的噩耗,所惜在潘總的信及錢副主席的題辭寄到之時,鄒總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因此,潘總為《鄒成杰學術論文集》所作的這篇序,是唯一的一篇為一本沒能公開出版的專著而寫的。在潘總的工作記事年表中,1996年11月一欄中有這樣一句話“發唁電悼念鄒成杰同志”。
潘總不僅對這些老同事、老朋友有感情,他對工程同樣有感情。在所作的這些序中,有些書是匯編的文集或工程總結,沒有具體作者,只有編著的單位,潘總也都樂而為之。因為在這些工程中,有潘總的足跡和心血。例如與三峽工程及小浪底工程有關的幾本書,還有《二灘水電站工程總結》、《龍灘水電工程志》等。這些工程的工地潘總不知去了多少次。拿三峽工程來說,從論證到建成,歷時二十多年,潘總去三峽工地不下百次,論證調研、設計審查、技術咨詢、質量檢查、工程驗收。參與的工作幾乎貫穿工程建設的全過程。小浪底工程遇到過多少困難、要解決多少技術難題,有多少創新,潘總同樣也都如數家珍。因為在黃河邊上的那個“小浪底鎮”他也不知路過了多少次。二灘工程建設中,潘總曾是世界銀行特咨團成員,幾乎每年都要到二灘工地對工程進行檢查和咨詢,大壩在他眼中就像一個孩子,是他看著一天天增高、建成,成為一個巨人。還有龍灘工程,那是我國最高的碾壓混凝土重力壩,從20世紀80年代初他就負責主持審查過龍灘的壩址、壩型的選擇,之后又多次主持召開過龍灘工程的專題會議。他為發揮龍灘工程的最大效益曾多次為之呼吁按400米水位將工程一次建成,他還曾在那一萬多平方米的碾壓混凝土倉面里巡看檢查過層面的交接和碾壓質量。看著龍灘工程高效的碾壓進度、優秀的施工質量、有序的現場管理,他感到興奮和欣慰。為這些他最了解的工程作序,豈能不樂而為之?
第二,潘總是一個熱愛青年的長輩。在這本序文集中幾乎有一半是為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寫的。而他們的著述其實是多年以前的成果,那時他們還應該算是青年學者和專家。他們在工程實踐中,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通過努力作出了成績,取得了成果,有了自己的著作。潘總對他們索序的請求從來不會拒絕,而且會認真閱讀他們的作品,向廣大讀者介紹和推薦。潘總不僅為他們的著作寫序,還在他們的成長上積極扶持,當他們在為申報省里的優秀青年學者或國家設計大師而努力時,潘總還非常樂于做他們的推薦人。不僅如此,當潘總了解到那些勤奮而有為的年青人在經濟上遇到困難時還會解囊相助。在這本序文集中有一篇為張文武寫的《地球母親的節日》而作的序。這讓我想起潘總在科幻界有一些忘年小友,潘總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有一件事讓我難忘。北京師范大學有一位教師叫吳巖,他是我國大學中唯一的一位在科幻文學研究方面帶研究生的老師,他開這門課時帶的第一個女研究生叫肖潔。2006年6月初的一天,潘總收到了一個叫星河的青年科幻作家發來的電子郵件,他告訴潘總,吳巖的這個學生在5月26日順利通過畢業答辯的第二天就被醫院確診為白血病,而在這之前的幾天,她正滿懷希望地準備迎接畢業后的新生活,去北京的某出版社當一名編輯。潘總收到這封郵件后,為這個年青的生命受到病魔的威脅而痛心萬分,他傷感地問我,“怎么辦呀?這么年輕。咱們怎么幫幫她呢?給她捐點錢吧,雖然對她的幫助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當時我們正準備去浙江出差參加曹娥江大閘工程建設專家組會,他說等回來馬上來辦這件事。出差回來之后,因為又忙于別的事情,我倒把此事忘的干干凈凈,后來某一天,在幫潘總排除郵箱的故障時我看到了他給星河的回信:“接信甚感驚愕悲慟,并愿捐5000元,聊作杯水之助,但因即出差,不及辦理手續,待回京后(約在15日后)即送去,請吿具體地址。盼肖潔同志安心休養,盡早康復”。這封回信的時間是2006年的6月7日。6月20日,星河發來了“款已收到!她本人和家屬都十分感謝潘先生!吳巖老師也表示感謝!”的回信。原來潘總在出差回來之后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匯款,他以近八十歲的高齡,獨自到郵局把5000元錢寄給了肖潔。
吳巖老師的第二個女研究生魯禮敏,她的畢業論文就是以潘總的科幻小說為題而作的《潘家錚現象研究》。
第三,潘總珍惜著作者多年的研究成果,熱情鼓勵創新探索。在這本序文集中,有一篇是為曹澤生的《氧化鎂混凝土筑壩技術》而作的。曹總是我熟悉的一位長者,他是潘總在華東院的老同事,曾來看過潘總很多次。他多年來一直研究氧化鎂混凝土微膨脹的性能在大壩防裂方面的作用。潘總對他的研究非常支持,曾向很多工程推薦試用這種技術,并且希望能有基金支持曹總出版專著。所以為曹總的專著作序,潘總認為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還有一篇序是為武漢大學歐陽建國教授的《拱壩CADC的理論與實踐》而作的。歐陽建國教授為他的這部專著研究、積累歷時十年,可以說這是他畢生的心血結晶。2001年,這部書成稿,潘總為此向中國電力出版社寫了評鑒意見,歐陽教授獲知后特意來函致謝。他說,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就已知道了潘總,那時他還是個學生。他的老師吳國棟先生曾對他們講:“上海勘測設計院有位青年工程師,才學高尚,寫了《拱壩設計》、《重力壩設計》等名世之作”,希望他們向這個青年工程師學習,做又紅又專的人才。我猜想吳先生所提的這兩本書或許有誤,應該是潘總在50年代后期所著的“水工結構應力分析叢書”中的《拱壩》和《重力壩》兩個分冊。因為,我曾盡力搜尋潘總早年的著作,最后終于將這套十冊叢書湊齊。在編輯這本序文集時,我還曾想將潘總為這套叢書的所作的自序編進來,但照瑜認為年代久,時過境遷,故未選入。2001年12月,歐陽教授來信,懇請潘總為其專著作序,潘總欣然應允。成稿之速幾如“倚馬可待”,在序中對其十年心血給予高度評價。歐陽教授寫得一手好字,每次給潘總來信都是寫的那樣工整娟秀,還蓋上他的印章,一次我還在舊書網站上看到有人拍賣他在文革時期用小楷行書抄寫的“老三篇”。筆體流暢,賞之如觀《蘭亭序》。或許他為專著寫作積勞成疾,在他的書出版后,就再沒有看到過他來信。某日,大約在一個新年前,收到他給潘總寄來的一個賀卡,但字寫的已如不會執筆的孩童,可以想見寫字時手已不聽支配。我代潘總給他寫了一封回信,希望他保重身體,盼其早日康復。
潘總為人寫序,常常在文中充滿情感。但他在寫序之前又是極為認真。凡人家請他作序,他一定會精讀人家的著作,力求作序認真負責。海洋出版社一青年編輯,曾請潘總主編一本叫《宇宙的光榮》的科普讀物,并請潘總為此書作《后記》(序文選中未收入)。潘總在收到他送來的書稿后逐頁精讀,共找出32處值得商榷之處提出修改建議,并給這個編輯寫了回信,并附上他用蠅頭小字抄寫的標著頁碼和行數及點著紅點需要更正的詞語。
黃河水利委員會的一位老專家,根據多年實踐經驗與人合著了一部關于巖體加固處理的書,他把書稿寄來請潘總為其作序。潘總認真閱讀了他的書稿,從專業的角度提了四個方面的意見,并給他寫了一封非常中肯的回信,希望他能認真修改書稿,并建議可將書稿拆分成幾個部分,送給相關的專業人員閱讀、提意見,讓他們談談感受,不妨學學白居易成詩后念給老嫗聽的精神,必可大大提高書的質量。潘總還希望他不要急于求成,改得更好一些再出版。盡管潘總給作者提出了修改意見,但是他還是寫好了序,附在信的后面寄給了這位作者。我看了一下序文集的目錄,從中沒有找到這部書的名字,當然,潘總的這篇序也未能收入其中了。
潘總在為人作序上也不是每求必應,常常也會婉拒。對他不熟悉的工程,不精通的專業,他一定是不會為人作序的。甚至是他熟悉的領域而在他晚年目力衰退,無力再精讀作者作品時,他也盡力解釋、謝絕。2005年湖北洞坪工程建成后,工程施工單位要出一本總結性的專著《湖北洞坪水利樞續工程施工技術》,他們希望潘總能為這本書作序。盡管這個工程在施工中有很多創新,但是潘總實在是不了解這個工程的情況,工地也從來沒去過,所以潘總就對我說:“我對洞坪工程毫無接觸,如冒昧寫序恐招物議,還是請其他接觸過這個工程的專家寫比較好”。我就以潘總的話回絕了這家施工單位的請求。當然,被潘總婉拒的求序者還有很多。
今年3月,我基本上已收集到潘總的序文60多篇,照瑜跟我說,希望能在潘總85歲生日前出版,以此作為一件給潘總祝壽的禮物。我把這話對潘總說了,潘總聽了笑了笑,說“我是沒有力氣弄了,都拜托你了,你看著搞吧”。那時潘總雖然在做放療,但反應并不強烈,且氣色尚好,我還覺得潘總可以與疾病共存呢。可誰想到過了沒多久,一天潘總忽然感到頭痛,檢查的結果是病灶已轉到腦中。之后,潘總病情急遽惡化,6月時已無力站立。
潘總沒能等到他85歲生日時來接受這一禮物,病魔急促地掠去了他的生命,而這部序文集只能留給我們這些晚輩作為追憶潘總慈容、美德和學識的一把鑰匙了。
2012年8月26日
選自《序海拾珍——潘家錚院士序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