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潘家錚。
■楊達壽
1990年4月1日,全國政協副主席、原水利電力部部長、中國工程院院士錢正英,在潘家錚寫的《春夢秋云錄》的《序一》里寫道:“一位熱愛文學的人,居然成為大壩專家,可見其經歷之不尋常。潘家錚同志的成長道路,和我們很多同志大不相同……”讓我們共同來解讀這位傳奇式人物不同尋常的經歷吧。
顛沛流漓求學路 1927年10月19日,那是金秋的一個普通日子,一個男嬰在浙江紹興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之家呱呱墜世,頓時潘家熱鬧亮堂起來。供職于浙江省教育廳的父親是一個文化人。他見兒子喜不自禁,并起名為家錚,企盼將來振興門庭,為家添光。
小家錚出生不久,祖父逝世,是富有“民俗才氣”的祖母一手把他帶大,并以數不盡的山歌或燈謎啟蒙他幼小的心靈。于是,小家錚從小就在心田里種下了喜愛詩歌的根苗。
正當潘家錚在小學5年級時,抗日戰爭的烽煙漫卷寧紹平原,被迫逃遷到一個海濱馬鞍村,古板、封建的父親,整天將他關在樓上背誦“四書”及古文,但他卻樂于揣摩古詩和小說,日夜沉浸于古典文學的書海之中,夢想繼承祖父的遺志,寫一部“天國軼事”,并憧憬自己能成為一個詩人。于是他如饑似渴地讀著古典詩詞和文學名著,凡是縣城書市上能找到的詩詞和小說等無不寓目,此后,又補讀了許多外國古典文學名著,真可謂“道通古今,學貫中西”了。在大量閱讀中,他練就了“一目十行”的硬功夫,為爾后在設計和研究工作中大量閱讀中外文獻打下堅實的基礎。
在海濱山村避難兩年后,他隨父在浙東山鄉逃難流浪,頭上有敵機盤旋,身邊有子彈、炸彈轟鳴,斷斷續續地讀到初中二年級,在不長的求學史上忍受當日寇“良民”和逃難當小叫花的創痛,到1942年5月日寇大舉進攻浙東之時,忍痛掇學。1944年初秋,他忍受不了敵占區當“良民”的屈辱,決心自覓生計,離開縣城到抗日游擊區一個流亡中學當文書,為師生刻寫鋼板蠟紙,半年后又去一個鄉村小學當教員,是年17歲。在舜陽中學當文書期間,他將1943年秋學寫的一篇“軍事戰略論文”在油印校刊上發表,初顯他的戰略分析才華。這份校刊,他珍藏半個多世紀,翻讀他的那篇論文,仍感親切。在中小學供職期間。他除了自學數學知識外,仍與詩詞形影不離,不斷創作,寫出了不少好詩。
抗日戰爭的勝利,開啟了潘家錚進一步自學的大門。他忍痛暫斷唐詩宋詞的創作,重新撿起幾何、代數,物理、化學。經半年夜以繼日地刻苦學習,人瘦了5千克,但學業長進極大,居然一舉考得高中畢業的資格。他出于對文學的熱愛,決心報考浙江大學中文系,卻遭到飽嘗人文生涯之苦的父親的反對,只好填報“航空工程系”的志愿。他如愿進入浙江大學航空系學習后,偶見報載一名留學航空博士因找不到工作而自盡的消息,金字塔般的航空夢在心中坍塌了,于是在大二時又違心地轉學土木工程系。從此,他與水電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四年的大學生涯,潘家錚是在學運高潮和解放戰爭中渡過的。面對社會的動蕩,他只好見縫插針地汲取知識營養。特別是鄉賢竺可幀校長奉行求是精神,羅致名師,學風嚴謹,言傳身教,雖亂不變,影響深遠。在這優良校風的大熔爐里,他珍惜分秒,刻苦學習,孜孜以求,最后終成大學問家。
踏遍祖國灑汗水 1950年7月,潘家錚在錢令希教授推介下來到杭州燃料工業部錢塘江水力發電勘測處工作。他深知,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剛站了起來,中國的水電事業基本上是一片空白。這時,美國和歐洲的水電科學技術已有相當高的水平,應用先進技術修起了百萬千瓦級的大型水電站,而我國只有幾座數千千瓦級的小水電站。面對巨大的反差以及我國擁有世界第一的水力資源蘊藏量的事實,作為一名新中國的第一代水電建設者,年青的潘家錚十分激動,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擔負起時代賦予的重任,為開發祖國豐富的水力資源造福后代建功立業,趕超世界先進水平。
自1950年7月任錢塘江勘測處技術員時起,潘家錚虛心向老一輩專家學習,從最基礎的測量、水文和描圖、制圖做起,勤練基本功;從設計和施工200千瓦的金華湖海塘水電站做起,一步步學習和掌握水電開發技術。同時,他還夜以繼日地進修數學和力學知識,注意將書本知識和國外資料上的知識應用于實踐,又從工作實踐中汲取經驗、找出問題,逐步形成自己獨特的設計思想,提高理論水平。
1954年元月,他奉調到北京水電建設總局,繼續從事浙江黃壇口水電站的設計工作,為真正打響新中國水電建設的第一槍而嘔心瀝血。黃壇口水電站位于浙江衢州烏溪江上,裝機容量3萬千瓦,是浙江的頭號水電工程。由于地質、水文資料的不足,致使黃壇口左岸壩頭(西山)滑坡,電站建設遇到挫折,走了彎路。他臨危不懼,憑借深厚的數學、力學基礎,對滑坡分析以及重力壩、土壩、引水系統和廠房等水工建筑物的應力分布進行深入研究,總結了經驗,吸取了教訓,寫出《木籠圍堰的理論和設計》、《雙向彎矩分配法》等多篇專業論文,發表在學術刊物上,引起國內同行專家的關注。
1955年初,他奉調到水利電力部上海勘測設計院,任技術員、工程師、設計副總工程師等職,前后達18年之久。當時,新中國水電事業蓬勃發展,急需大量技術人才。血氣方剛的潘家錚,勇挑重擔,主動在大院內辦起了學術講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和設計、分析方法,給更年輕的同志進行系統業務“充電”,受到好評。此后,他將講稿整理成一套《水工結構應力分析叢書》,對推動我國水工結構設計水平的提高起了重要作用。
1956年,他又參加了廣東流溪河水電站的水工設計,海南東方水電站的修復工作,又有一系列的創新。特別是流溪河電站的設計建設,他基于對壩址良好地質條件的認識,首開先河地采用雙曲溢流拱壩新結構,首次提出并解決壩頭穩定分析問題和壩體冷卻措施等一系列難題,從而使我國第一座高78米的雙曲拱壩于1959年勝利建成,對爾后泉水拱壩、二灘拱壩等建設產生深遠影響。40余年的運行和多次溢流考驗證明,他的創新設計是正確的。1958年他在中蘇朝蒙四國水利學術會議上,就流溪河拱壩設計中幾個主要問題提出了有分量的論文,得到了與會專家的一致好評。
新安江水電站位于浙江省建德縣錢塘江支流新安江上,總裝機容量66.25萬千瓦,壩高105米,是我國第一座自行設計、自制設備并自行施工的大型水電站。1957年,潘家錚出任新安江水電站設計副總工程師,自1958年至1960年兼任現場設計組組長,常駐工地,具體領導工程設計與施工技術工作。在工作中,他創造性地將原設計的實體重力壩改為大寬縫重力壩,并采用“抽排措施”降低壩基場壓力,大大減少了壩體工程量。他善于集思廣益,采用了壩內大底孔導流等許多先進技術,從而使新安江電站在短短三年內建成投產,單位投資僅690元。新安江電站的建成,為新中國水電事業樹立了第一座豐碑,潘家錚創新的寬縫重力壩成了國內廣泛采用的壩型,此后為古田一級等十余座大壩所采用。所有這些,都凝聚了他的智慧和血汗,記下了他的創新功績!
1965年初夏,他響應黨中央支援大三線建設的號召奔赴荒無人煙的雅礱江和大渡河,負責和參與錦屏、龔咀、磨房溝等水電站的勘測和設計工作。從新安江到雅礱江真像換了人間。這邊是“鶯飛草長”,那里是“蠻煙瘴雨”,生活反差之大,常人難以適應。他騎著馬,經幾天翻山越嶺來到雅礱江后,即和同事們深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處女地,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踏勘水電資源。在工作中,有多位伙伴“出師未捷身先卒”,用自己的青春年華寫下一首首錦屏山水電贊歌,令人欷歔!面對如此惡劣而危險的環境,他化悲痛為力量,以大山為家,寫下了30余篇論文,出版了《重力壩的設計和計算》等多部學術著作,迎來了他設計生涯的黃金時代。
就在潘家錚事業上如日中天之際,“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像許多正直而無辜的知識分子一樣,受到毫無根據的批判和攻擊,打入“牛棚”,承受了難以想像的肉體和精神的痛苦折磨。他的家幾次被查抄,里面并無金銀財寶,有的是萬卷藏書,其中不少是祖傳下來的珍本,還有一批手稿。這些舊書、詩詞、手稿和日記構成了他的一大“罪狀”。他對青年的諸多關愛和培養,更成為“腐蝕青年”和“爭奪接班人”的罪狀,遭到無休止的批斗。盡管受到非人的待遇,但他對祖國、對共產黨以及對事業的熱愛并未稍減。在批斗之余,他仍偷偷鉆研理論,思考技術問題,回想總結工作中的經驗教訓。他雖身處逆境,但堅信總會有一天能回到水電建設崗位上去,繼續為祖國人民開發水電寶藏作出貢獻。
1970年6月22日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但對潘家錚及其家人來說卻是難忘的日子。上海勘測設計院革命群眾在北站歡送重返三線的戰士,他與家人悄悄在另一角落淚別,再次踏上去錦屏山磨房溝之路。這是他走出“牛棚”,獲得“解放”的第一步,也是當局者給他“立功贖罪”的好機會。他說:“當我重新坐在錦屏山上后,我長久地親吻這塊我認為永難再到的土地。我終于又有了為水電事業獻身的機會。”面對大山,他長跪不起,大山默默無語。于是他再次全身心撲在工作上,并和戰友們共同努力,不到一年時間,就使這座“文革”中滲遭破壞、滿目瘡痍的工程竣工發電,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1973年春,北京水電部對外司把他從四川“借調”到部里工作,并參加了許多國內外水電站設計和審查工作。1975年和1976年,他曾兩次前往阿爾巴亞菲爾澤和喀麥隆拉格參加設計審查和指導工作,使兩座電站很快造福于兩國人民。爾后,繼續以十二分的熱情參加了國內一系列工程的審查、研究和決策。
由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驅散了極“左”路線的云霧,強加他身上的錯誤結論得到平反。他于1978年3月正式調京,出任水利電力部總工程師,成為水電系統的最高技術總負責人。在此期間,他參與規劃、論證、設計以及主持研究、審查和決策的大中型水電工程不計其數。特別是參與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水利樞紐論證工作,擔任論證領導小組副組長及技術總負責人。幾十年來,他踏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大江大河,在中國較大的大壩工地上都有他的足跡和汗水。他以其精湛的技術、豐富的經驗和過人的膽識,創造性地解決過無數技術難題,提出過許多重大建議,作出過不少關鍵性的決策。如,1990年7月,他代表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和400余位專家,向中央、國務院以及各界領導匯報歷時三年之久的論證成果。他言詞懇切,以大量深入的科學分析為依據,綜合闡明修三峽工程的必要性、迫切性和可行性,得到領導的充分肯定,為三峽工程開展初步設計和最終獲得全國人大通過奠定了基礎。他的許多意見和決定,實踐證明都是正確的。他常說,水電工程建設不容許輕率馬虎,任何一座電站的建成,都凝聚著從地勘、規劃、設計、施工、科研及有關領導等無數人員的心血,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他還鼓勵人們在水電工程上采用創新技術,并承諾說:“建設成功,成績是你們的;出了事,責任歸我。”
潘家錚身居高位,先后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國大壩委員會主席,長江三峽工程開發總公司技術委員會主任等諸多職務。他在承擔更多更重任務后,除了繼續研究具體技術問題,更多思考中國水電建設的全局問題。多年來,他十分注重新技術、新成果的研究應用與推廣,較早成立電算機構,主持開發設計軟件包,開發CAD技術及專家智能系統。他注重水電工程質量,出任質檢總站站長。他注重培養新生力量,還在不少高校兼職講課、帶研究生,并和錢正英等領導發起成立中華電力教育基金會。他善于向他人學習,多次去日本、法國、美國、加拿大等十余個國家考察水電及建壩技術,推廣國外先進技術和好經驗。
文理雙通是楷模 翻開潘家錚的《春夢秋云錄》,我為他的坎坷人生經歷而淚下,更為他的妙筆生花所感奮。他恐無暇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可他卻是一位高產的文學作家、科普作家和詩人。他寫過不少精彩的小說、雜文、隨筆,更是口不離歌曲、筆不斷詩詞的高手。僅從《春夢秋云錄》這本散文回憶錄看到,他從“呀呀”學語開始到如今,對于詩詞從未中斷唱誦,從少年開始,也未停過創作,就在浙大求學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時,雖受到特務的監視,也以“中正詩人”的筆名撰寫壁報,創作詩詞,諷刺國民政府,伸張民主和正義。在建設水電站工地上,無論頭頂風雨烈日滾身泥,或是挑燈夜闌人靜細攻關,總是千方百計擠時間寫點詩詞,以抒胸臆 。如在新安江工地時,他深知祟山峻嶺中留有當年綠林好漢竇爾墩的遺跡,更有800多年前威震東南的農民領袖方臘的基地,于是觸景生情,在竹枝詞《序歌》中唱出了“莫道春江明似鏡,幾多鮮血幾多愁”之句,表達了作者改天換地的愿望。爾后又唱出“錦繡山河寸寸量”、“要斬西江立石壁”等妙句,表達了作者建電站的決心。
生活中的潘家錚平易近人,風趣幽默,對同事多有愛心,心地純正善良。當他得知同事失足懸崖抑或被洶涌波濤卷走后,除了作詩或寫日記予以紀念外,還常去烈士墓地憑吊。如,聽到勇救他人而無存尸骨的伍本波消息后,趕到江邊悼祭,有詩為證:
矮子灘頭煙霧溟
臨江揮淚哭英靈
滿懷熱血離鄉里
一顆丹心照錦屏
高舉紅旗形不滅
未酬壯志目難瞑
英雄烈績千秋式
蜀水長流山水青
潘家錚與繆斯詩神有緣,從11歲開始創作舊詩詞,至今已有60多年了。因為鐘情于詩,“十年浩劫”中也冒死不輟。
粉碎“四人幫”,各地大游行,全中國都沸騰了,潘家錚也欣喜若狂,除寫詩詞外,又撰寫一曲《女皇驚夢》,對“四人幫”予以淋漓盡致的揭批。此后,他得以平反,陽光復照身心,工作勁頭倍添,心情更加舒暢,詩詞更從筆端汩汩而出。特別在開發了雅礱江上的二灘,大渡河上的銅街子,烏江上的烏江渡、東風,瀾滄江上的漫灣、大朝山和紅水河上的天生橋、巖灘與大化,后又向向家壩、溪洛渡、小灣、龍灘等骨干工程進軍,更有規劃中的虎跳峽、白鶴灘及雅魯藏布江的墨脫世界頭號大電站,中央關于西部大開發的戰略決策,為全國聯網、西電東送創造最好的機遇,已過古稀之年的他激情難抑,終于寫出了“如果真有輪回之說,我倒要求閻王允許我在枉死城中多留幾載,等聽到佳音后再打發上路吧——總之,未能眼睹寶藏開發和西電東送,也許將是我的終生之憾。”于是,他要求“三峽人”打好三峽一仗,并應抓緊開發金沙江的偉大計劃。在激動之余,他仿陸放翁示兒詩,在一次年會上朗誦:
死去原知萬事空
但悲西電未輸東
金沙寶藏開工日
公祭毋忘告逝翁
讀著這首詩深感悲壯,但卻反映了一個老水電專家愛水電以及對發展水電事業的急切心情與殷殷期盼。
多年來,他有喜怒哀樂,總要抒之于文,寓之于詩,先后發表和完成了《新安江竹枝詞》、《讀報志感》、《蓼莪吟》、《錦屏詩稿》等詩作,還在博覽眾說基礎上,寫成一部《積木山房詩話》。他還努力搜集我國女詩人的詩話,許諾編一本較完整的《閨秀詩話》,以揚女詩人之詩風。近幾年來,他還致力于科普創作,寫了不少科幻小說,其中《偷腦的賊》榮獲全國第四屆優秀科普作品一等獎,成為9種獲一等獎圖書之一。
喜事愛成雙。而今,三峽工程更是捷報頻傳,相信金沙江、雅魯藏布江的水電基地都將陸續動工,中國必將成為世界頭號水電強國。到那時,我們將高舉西子湖這杯圣潔而甘醇的美酒,為潘家錚等一大批“安排河岳換新天”的水電建設者,為這位文理大師取得更多的豐碩成果而慶功、干杯!
來源:中國科學院網站,2005-4-14